陈沐微微颔首,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提醒道:“刘氏虽可作荣华之盟,但梁兄切莫过于倚仗,当真陷入绝境时,丘山派反倒比刘氏更堪托付……”
“陈老弟宽心,老夫自有分寸。”梁田应声答道。
虽说刘氏率先归附,可终究是为利往来,更遑论其后背弃吴李孙三家的决绝,任谁都要暗存戒心。
“陈老弟忽然提及这些,莫非有意辞行”梁田察觉端倪,忍不住探问。
陈沐唇角噙笑,拱手作礼:“梁师兄所托既了,在下也该功成身退了。”
梁田闻言面现赧色:“当日许诺为你觅得上品灵宠,如今诺言未践,反倒累得老弟为梁氏劳心……”
“梁兄言重了。”
陈沐摆手打断:“极品灵兽本讲求机缘,强求反倒落了下乘。”
更何况,他知道梁氏已经尽力。
他负手沉吟片刻,而后望向天际流霞:“至于这朱霞峰……在下欲赠予梁氏。”
五阶灵脉的洞天福地固然珍贵,可对无意久居归墟之人而言,倒不如结个善缘。
且如今梁氏正值振兴之际,多座道峰或能再育问道真君,个中利害他相信对方自能参透。
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,他话未说完,梁田便连连挥手,已然回绝:“万万不可!”
“有何不妥”
“蒙陈老弟鼎力相助,梁氏已渡难关,岂敢再贪图道友机缘”
梁田捻须苦笑:“朱霞峰钟灵毓秀,足可立派传道,纵然道友无意久居,亦可留作闲棋冷子,他日或收意外之效。”
他犹自不停:“况且老夫尚有自知之明,梁氏能守住当下基业已属不易,若再添福地,怕是更要招来宵小觊觎……”
陈沐缓缓颔首,暗忖自己思虑确有疏漏。
他倒不忌惮梁田所言的外人,真正忧虑的是梁氏若掌控过多道峰,便是交好的刘氏亦未必可靠。
沉吟片刻后,陈沐心下有定,决然道:“既如此,朱霞峰仍归我名下,着丘山派庾信代为打理。”
“然则灵脉所出,赤霞所凝,凡此种种天材地宝,俱入梁氏府库……”
话音未落,他抬眼见殿外流云漫卷,朱霞峰独有的赤色云霭正染红半边苍穹。
那山间赤霞非但滋养灵脉,每逢朔月更会凝成赤晶,确是火修梦寐以求的珍物。
至于择定庾信亦是深意,一则安抚玄玑子率领的丘山派,使其安心依附梁氏。
二则庾信曾提及的数百求道者,正可借此契机驻留朱霞峰修行,无形中为梁氏添了股势力。
梁田闻言呼吸微窒,广袖下的手掌攥紧又松开,终是整肃衣冠,行了个古拙的叩心礼:
“陈老弟此番厚谊,梁氏必镌刻在祖训石壁,他日若有机缘,我梁氏上下当竭尽所能报答……”
而在此言落下的同时,东都潮生阁内,玄荇宫琉璃瓦映着粼粼波光。
碧波潋滟,翠色浸染。
梁崇独坐听涛亭中,素衣广袖垂落石案,正在参悟《昙华秘要》关窍,忽觉灵台微震,睁眼见虚空中有鎏金丝绦流转。
那金线似虚似实,明灭间竟暗合周天星辰轨迹。
“因果线……”
梁崇见状抿唇一笑,没有惊讶,只喃喃自语道:“看来陈师弟是解了我梁氏的一次危机,得我梁氏因果……”
他心下一动,竟不闪不避伸出左手。金线缠绕腕脉的刹那,亭外镜湖骤起涟漪,万千碧色符文自水底浮现,将半阙宫阙映得通透如翡翠雕琢。
同一时间,朱霞峰巅的陈沐也生出奇妙感应,周身灵力波动如潮汐奔涌,玄关桎梏节节松动。
云海间流霞似被无形之力牵引,化作缕缕金线绕体盘旋。
二人皆是问道初境修士,自然知道此景代表的什么,梁田脱口而出:“陈老弟,快快调息凝神,准备叩关!”
陈沐则是有些意外,他能感觉到这股因果之力的背后是梁崇师兄,可在前来之时,梁师兄好像并未言明过还有这么一出
却不知因果轮转本就无常,就是梁崇也不敢肯定二人就必定有着牵扯,所以也就没有提及,唯恐刻意点破反损道机。
直至今日梁氏族主立下天地誓言,沉寂的因果锁链方如星河垂落,将千年世家的气运化作叩关灵钥。
冥冥之中,三者之间好似毫无关联,却又在因果之下串到一起,因果之道,果然妙不可言……
陈沐转瞬思忖明白其中关键,回身看了眼洞府,哑然一笑,本想快些离去觅得灵宠借以突破,却不曾想反而自梁氏之中寻得突破契机。
梁田倒比陈沐还要着急:“陈老弟且去叩关,老夫这就离去,待你功成后再来相送……”
陈沐点了点头,转身进了洞府。
而待府门闭合,梁田也是松了口气,转身踱步走时,微不可闻的轻笑道:“如此数量的因果之线,看来崇弟修为又有提升啊……”
……
灵柱山脉热闹非凡之际,相隔百万里的海心城亦是熙攘喧天。
不过此番盛况并非因闻名归墟的海心城大拍而起,却是源于彩华楼中高悬的告示,说是数件上品道器陈列其间,竟要以物易物换取三味罕见灵材。
一时之间,消息如飓风过境,顷刻间引得四方修士云集。
须知在归墟境内,上品道器素来是各族镇守气运的至宝,寻常修士终其一生也难得一见。
彩华楼此番大手笔,着实令整个修真界为之震动。
而说起这彩华楼,却是海心城中最特立独行的存在,楼中奇珍异宝从不以灵石标价,只以特定天材地宝置换,自成一套交易规矩,故而能在三族共治的城池中独树一帜。
且传闻此楼初代楼主乃是个孑然一身的散仙,但百年间主事者皆由三族修士轮值,倒教外人看来与寻常海心城产业别无二致。
只是那散仙传言始终如雾里看,终究无人能窥得真相。
自告示张贴那日起,海心城人气便骤然攀升。
每日往来修士如过江之鲫,却都败兴而归,半月间竟无一人能达成彩华楼开出的条件。
直至这日辰时,两道迥异身影踏破晨雾而来。
当先者体态丰腴,面若银盘,不过弱冠之龄却顶着一顶歪斜瓜皮帽,锦衣玉带不似修士,倒像是凡尘富贵公子。
随行老者虽银发胜雪,面容却如青年般光洁,青玉道簪绾住三千华发,眉峰微蹙便似有雷霆暗蕴,教人不敢逼视。
二人所过之处,沿途修士无不侧目。
不过他们对周遭目光视若无睹,乘着云纹飞辇直抵城中,方落地便朝着悬浮半空的琉璃楼阁疾行而去。
在踏入彩华楼玉阶时,年轻胖子已扬声道:“速将三件镇楼道器请出来!”
执事之人见二人气度非凡,忙拱手作礼:“两位仙长器宇轩昂,想来必是玄门贵胄,不知榜上所需灵草,可曾随身携来”
那富态修士轻抚腰间玉带,慢条斯理道:“我也是路经贵城听闻能以天材地宝易换玄器,特来相询,却不知当中可有甚讲究”
“仙长明鉴。”
执事忙展开卷轴,“三味灵药各易一宝,分别是影蜕兰、芥子琉璃与安魂莲。但凡灵植皆需品相完满,不得有半分缺损。”
富态修士笑道:“安魂莲我却听说过,身上也恰巧带得一些。”
安魂莲生于阴阳交界,白昼如白骨簪般闭合,待到子夜阴气最盛时方绽开黑白双色莲瓣。
其香气可涤荡心魔,若将将谢之莲实含于舌下,纵是元神溃散亦能凝形七日,乃问道境修士千金难求的保命圣品。
执事之人忙道:“尊驾恐误会了,所呈灵莲须得是根须俱全、莲台圆满……”
男子轻笑道:“倒也不是不可。”
不等执事回话,他又转首向身旁那白发男子问道:“龚老常年游走世间,可曾听闻影蜕兰与芥子琉璃的踪迹”
被唤作龚老的道人轻捋长须,嗓音如古琴幽鸣:“影蜕兰生于古战场积尸地的阴湿裂隙,其形半透如冰蚕蛹。”
“若取其根须埋入掌心七日,可拟化上古血脉,常被修士用来与洪荒异种缔结契约。”
言及此处,他眉峰忽蹙,“然每用一次,经脉便生蛛网黑纹,积年累月血脉淆乱,终成不人不鬼之相。”
富态男子瞳孔微缩:“竟有如此奇用先前怎从未听闻莫非我族秘库亦无此物”
龚老毫无避忌地瞥了身旁执事一眼:“若在往日,禾公子只需手书半阙,自有千百修士为您采来,可惜如今族中隐世韬晦……”
话音未落,锦袍青年若有所思地颔首:“那芥子琉璃又有何玄妙”
龚老想了一想,沉吟道:“此倒是极为少见,终年盛放在雪山绝壁,九瓣重迭如佛塔,若以秘法催动,瓣会脱落重组为微型须弥阵,可在方寸间撑起三丈见方的芥子结界。”
“传闻中曾有炼器宗师取其蕊炼成‘玲珑芥子囊’,内藏三十六重折迭空间,只是此遇金则萎,必须以修士体温贴身保存……就连老朽也从未见过实物。”
富态男子眸光闪动,道:“天地造化果真玄奇。”
旁立执事则躬身赞叹:“仙长学究天人,这三件奇物悬榜半月,唯有您能尽述其奥。”
富态男子道:“这位执事,可否把那三件法宝取来一观”
执事之人这回倒是不推辞了,道:“两位稍候,小人这便去取了来。”
未有多时,脚步声起,玄衣执事转出时,檀木托盘上三件道器宝光流转。
富态男子刚要上前,这时门外又走进一人,来人相貌威武,美髯及胸,若是陈沐在此,当能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主持海心城大拍的洪无涯。
执事之人引荐道:“这位是洪长老,听闻仙长能道破灵草来历,这才特来一见……”
他话还未说完,便见洪无涯脸上的笑意陡然一僵,而后像是极为意外道:“禾公子,怎么是您”
富态男子倒是不怎么意外,笑呵呵地随意道:“竟是洪长老当值,倒省却许多周章。”
这话语让洪无涯心头骤紧,面上却未露分毫,抬手屏退左右执事后,目光在银发道人身上略作停顿:“龚道兄。”
继而转向富态男子连发数问:“禾公子不是正在外云游何时归的墟境族主可曾知晓”
“这般盘问,莫不是盼着族主饬令我回宫”
男子眼中讥诮更甚,径自在主位落座,锦袍下摆扫过青玉案几。
“不敢。”
洪无涯面无表情的拱了拱手。
富态男子这才满意点头,言道:“既如此,还不与我说说这些上品道器的来历”
说着他看向桌案,其中一柄刻刀尤为夺目,刃面流转的星辉竟似暗合周天轨迹,分明是已孕出本命灵识的征兆。
洪无涯喉结微动,终是上前执起刻刀:“此物名唤万元亨灵绘星刀,采九渊寒髓……”
解说间眼角余光瞥见男子袖中五指正无意识摩挲,贪婪之态溢于言表。
待三件道器俱已详解,他沉声补道:“物主言明,非榜上所需灵草不换。”
“呵呵……”
富态男子浑不在意道:“有洪长老坐镇彩华楼,何须拘泥这些俗规”
说着他朝洪无涯眨了眨眼,其意不言而喻。
洪无涯后退半步:“禾公子,彩华楼非我族产业,若是……怕是有损共工氏之名,日后再难执掌。”
“这是该你操心的事……”
富态男子骤然变脸:“却是不必烦我心神。”
阁内灵气忽凝,洪无涯广袖无风自动,腕间青筋隐现。
富态男子有所察觉,望着洪无涯的袍袖似笑非笑道:“怎么,洪长老还想效仿当年,对共工氏嫡脉动手不成”
他顿了一顿,见洪无涯不言不语,忽又压低嗓音:“令郎陨落确与吾无关,要寻仇也该找那毒妇,何苦为难我这闲散之人”
洪无涯还是不语,只垂首拱手。
见对方始终垂首,男子嗤笑着抄起刻刀纳入袖囊:“权当洪长老心意了。”
言罢,其大步而去。
龚老随在身后,只是临出门之际似有不忍,迟疑片刻,终是传音入密:“洪兄,谨记主仆本分……”
待脚步声远,洪无涯缓缓抬首,眼底却是早已泛起血芒,周身气劲震得十二盏鲛珠灯明灭不定……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