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7章我生君未生,君生我已老
廊下铜漏滴答作响,侍医的皂靴踏碎满地光影,疾步自后宅转出,额角沁着细密汗珠,衣襟沾着药渍,向太子俯身行礼道:“启禀殿下,司空公闻知殿下亲临探视,已自苏醒。”
刘辩的脚步微微一顿,便匆匆向着张济的病房赶去,尚未推开门,雕花木门缝隙间,苦涩药气如蛇般蜿蜒而出,熏得他眉峰微蹙,却丝毫未减脚下的速度。
方欲推开门入内,却见张根和张喜二人伸手阻拦。
“你二人欲作甚?”
太子尚未开口,典韦跨前半步,面露凶煞之色瞪向张根和张喜,按着腰间环首刀的手蠢蠢欲动。
自典韦在司徒府大开杀戒后,这位太子近卫的凶名算是彻底传开了,不少世家豪门之人见了典韦都不由有些发怵。
“殿下容禀!”张根见太子面露不悦,连忙解释道,“家父沉疴缠身,恐病气染及殿下千金之躯,还请殿下……”
这个时代的人将人患病的原因全部归咎于病祟,病祟会在人间释放病气,被病气侵入体内之人便会患病。
不同的病就是不同的病祟释放的病气所导致的,而照顾病人便很可能会沾染上病人体内散发出的些许病气。
因此张根还未说完,刘辩已然跨步上前,喉间溢出的话语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势,低喝道:“让开!”
张济的病因是中风,这有什么好传染的?
而且张济病得很严重,已经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了,恐怕当真没有多少时日了,难得神志清醒,有些话应当也是希望对刘辩说的。
刘辩一把推开张根和张喜,执意步入张济的病房中,望向那张病榻。
榻上之人裹在锦被之中,身形单薄如纸,凹陷的眼窝里蒙着层浑浊的光,枯槁的手指蜷缩着,指甲缝里还沾着褐色药渣。
刘辩看着骨瘦嶙峋的张济,心中也是多少有些伤感的。
张济虽是阉党成员,却并无大恶,才能上虽然略显平庸,但这也是与卢植、杨赐这等当世一顶一的大才相比,自身的光芒被这些天才的光芒所掩盖了,因而略显平庸。
且无论是否是为了自身和宗族存亡,张济一向是支持他的诸多政令的。
对于这样一位太子党成员,尚未见惯朝臣生死的他,如何能不伤感?
刘辩握着张济的手,不由地叹了一口气,道:“元江公素日体健,缘何一病至此?”
而感受到太子温热的手掌覆盖上自己冰凉的后背后,张济的眼眸微微亮起。
他仿佛看开了似的,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,费力地扯动嘴角,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喉间发出气若游丝的轻笑,道:“命数如此,也许这便是臣才薄却担任了三公的代价吧。”
刘辩却是驳斥道:“元江公病中糊涂!”
“孤不允许元江公如此否定自己,元江公有大才,否则岂能担任三公?元江公可要早些痊愈,孤还有大事需要倚仗元江公呢!”
张济眼眶渐渐湿润,干涸的眼角挤出几滴浑浊的泪,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,在枕上晕开深色痕迹,胸腔也因哭泣而微微起伏,带动着被褥下嶙峋的轮廓。
尽管他知道太子殿下的话语只是在宽慰他,但太子殿下愿意宽慰他这个阉党朝臣,已然是天大的恩宠了。
“老臣只恨生不逢时……只恨……我生君未生,君生我已老啊!”张济任由泪水从眼角落下,顺着干枯的面颊滑落,道,剧烈咳嗽着,“老臣……老臣恨啊!”
张济虽然是被刘宏提拔的,但他明白刘宏提拔他只是为了对抗士人的,若是一旦局势不对,自己就会被刘宏放弃,丢给士人当出气包。
太子重用他,未尝没有借他平衡朝局的目的。
但他有值得太子任用的价值,才值得太子去利用。
而且太子的确是将他当作一名臣子,或者说将他当作了自己人来信重。若是如此重情重义的太子殿下提拔的他,想来他也能真正发挥自己的才能,在朝堂上挥斥方遒,而不是沦为一个被骂作阉党的佞臣吧。
刘辩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巾,为张济擦拭着泪水,看向一旁的侍医,却见侍医缓缓摇头。
他明白侍医的意思了,药石无用,回天乏术。
“殿下,老臣……斗胆,为宗族子孙计,欲殿下求个恩典。”
张济自然也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,虽然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,却还是担忧宗族和子孙的未来。
“臣知此子乃是庸才,但所幸此子本分,向来不敢为恶,殿下若是瞧得上他,求殿下赐他一份闲职安身立命即可。”
刘辩轻轻拍了拍张济的手,微微摇头道:“当今天下,本分之人已然属实难得,孤欲为元江公封蔡阳乡侯。”
“子实(张根表字),孤欲拜汝为太子舍人,此后汝便为孤的家臣!”
张济没想到太子竟然如此厚恩封赏,浑浊的瞳孔微缩,枯枝般的手臂颤抖着想要撑起身体向太子行礼谢恩,身子骨却是动弹不得。
余光瞥见张根竟呆立当场,张济积攒起全身力气,抓起枕边药碗狠狠掷去。
“逆子,还不快谢太子殿下厚恩!”
太子舍人虽是区区秩二百石官职,却是实打实的贵职!
朝野间流传着“宁为太子一舍人,不为地方二千石”的话语,虽略有夸张,却也为不少人认同。
谁人不知,入仕太子府,便是成为了太子的班底,是浅邸之臣,而天子已然公开表示准备将传位给太子,自己担任太上皇,自此不再过问任何朝政。
而值此时刻张根被拜为太子舍人,这摆明了是让他躺赢跟着享受胜利果实,赐他一份光明的前途。
更遑论蔡阳乡侯的爵位,张济虽担任了三公,但却并无侯位,连关内侯都不是的他病重之时骤然被封为蔡阳乡侯,显然也是太子赐予张根的一份恩典。
“臣谢殿下隆恩!”
张根也是后知后觉,自己竟然就这么被提拔为太子班底,又即将多了个乡侯爵位,直接跪伏于地向太子谢恩。
刘辩微微颔首,旋即屏退了所有人,包括张根和张喜,他还有些话要单独与张济言语。
“元江公,汝弟可堪大用否?”
面对太子的问询,张济虽然病重,但也许是方才的喜悦冲淡了病情的影响,他的脑子迅速活络了起来,大致明白了太子话中的深意。
“虽是同胞兄弟,但殿下既然问及仲江,那臣也举贤不避亲。”张济神情认真,点了点头道,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病室中回荡,“仲江可用,但才止九卿,切不可为三公!”
张济自然是明白,太子想要让张喜来代替他撑起阉党在朝堂上的势力,但他也明白张喜性情太过平淡,不喜与人争斗,实在是不适合像他这般替太子平衡朝局。
刘辩目光深邃地看了张济一眼,他并不知道张济是不希望张喜像他这般居于朝堂的风暴之中,还是单纯认为张喜的性格不合适卷入其中。
但既然这是张济的决定,那他会尊重张济的意见。
这也算是对这位司空公,最为厚重的恩典了吧。
刘辩轻轻拍了拍张济的手背,将锦被为他掖好,缓缓点头,将未尽之言都化作无声的承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