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冷了,这一天的风特别大,办公室升起了炉子。
外面闹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,农场隐隐的,也有了许多小动作。
越是这种时候,四爷和桐桐越忙。农场主要依赖养殖,而养殖是活物,这玩意稍微一个大意就坏了。
种庄稼,要不是十分紧要,今儿浇地和明儿浇地,有时候差那么一点其实影响不大。但是养活物不同,这玩意饿一顿试试?
越是人心乱,越是得忙着稳定人心。
两人还在侥幸,说暂时没接到什么坏消息。
可就在这一天,天冷起来,霜满地,白花花的一片的时候,他们接到了两个消息。
电话是小意打来的,她说:“爸,我想结婚!情况有些特殊,您跟我妈能来一趟吗?”
四爷没有丝毫的犹豫:“好!我们尽快出发。”
这边才挂了电话,拿了包准备请假走人了,办公室的门从外面推开,是桐桐一头的汗。她手里拿着一份电报,面无表情的递了过来。
四爷心里咯噔一下,电报是金禄发来的,电报上说:儿与叶分,开颜托于父母。
说他跟润叶分开了,想把开颜托付给他们。
这是出事了!且出事不短的时间了。而今离婚没有那么容易,尤其是都闹腾着搞运动的时候,想找办手续的人都不容易。这中间又牵扯到更多的问题,单位上会不会给介绍信,中间是否有调节,调节的时候是否需要标明各自的立场,等等等等。
走完这些程序所需的时间就绝对不短,金禄发了电报来,说的是最终结果,可见,两人决定离婚不是近期的事,只怕已经很长时间了。
虽然知道会出事,心里有所准备,但等真的来了,多少还是有些触动的。
四爷把电报拿到手里反复的看了,确定没有理解错对方的意思,这才面无异色的将电报装起来,这才跟桐桐说:“小意刚打了电话,想结婚,说是情况特殊,希望咱俩去一趟。”
桐桐:“……”有对象,要结婚很正常。可要结婚,却没有带男方回来,为什么?才从战场下来,只有一种可能,他们中有人负伤了,且伤的不轻。
她抬手拉四爷:“走!尽快。”
女儿要成家,儿子的家散了,不管是哪一件事,这都是大事。
两人往出走,看着照样搞生产的职工。这段时间的工作是有成效的,把大部分的人的心拉回来,放在生产上。
牲口不能不喂养,奶不能不挤,挤出来的奶不加工就坏了。而今的奶粉是省里的特供品,又是军需品,不能停产。得叫大家知道,咱们跟其他单位不同,咱们得一边生产一边革命。
生产……那就得加大劳动量,为大局贡献我们的力量。
干活干累了,就没有劲儿闹腾了。
两人敲开了何文红办公室的门,何文红正一手捂着电话,一手指着边上的椅子叫两人坐。
跟那边打电话也不避开四爷和桐桐,直接说:“是老金和林大姐,您说吧。”
那边不知道说什么,何文红的面色越来越严肃,而后站起身来:“好!我知道!我会谨慎。先挂了。”
挂了电话,何文红看两人:“……小地方还罢了,大地方……情况好似有些失控。”
四爷站在办公桌跟前,抬手沾着桌子遗落的水痕,在桌上写了三个字——军事化!何文红一愣,抬手抹掉!是的,我们是军粮,本来就是部队的老底子。农场内部,依旧是几营几营的,我们可以军事化管理。军事化管理可以隔绝外面,减少很多麻烦。保证咱们内部的自主性!至少农场内部达到一定程度的可控。
可这是要审批的!
四爷朝外指了指:“我们去省城!我找老谭。”在老谭被下放之前,赶紧走完这个手续。
“开车去!”何文红摸电话,打给后勤部门:“金场长要用车,把车准备好……不用司机!”
挂了电话,何文红郑重的伸出手:“辛苦了。”
四爷叹了一声:“小意打电话要结婚,只叫我跟她妈妈去一趟。这也有私事,还是得请个假……”
不带回来?
何文红看两人,桐桐露出几分苦笑来。何文红一瞬间便懂了,“不用请假,这事公差!顺便办私事。走吧!”
两人这就走了,走的时候只跟金喜和小蝉说:“是公事,家里你们照看着。”
小蝉还问:“不给二哥三哥和小意他们拿点啥吗?我回去取。”
“这次着急,下次吧。”
金喜拉了小蝉一下:别问了,外面乱起来了,肯定是有啥事不能说。要不然,不会叫爸妈他们两人自己出差,其他人都没带。
驱车先到县城,车停在银行门口,桐桐先进去了。她看见金福和其他领导都站在主席台上,下面的职工在高声呼喊着什么。
她在人群里找牡丹,却发现不见牡丹的人。她没有进去,金福不会乐意自己看见他的狼狈。他风光时,是父母的荣耀。他屈辱时,绝不是希望父母看见。
从里面出来,她靠在墙上,受握成拳头,才要走。就看见牡丹拎着一提酒,到了银行的门口。然后她把酒箱子放下,把酒瓶子打开。
这是要干什么?
四爷下车拉住要过去的桐桐,两人就看着牡丹把一瓶一瓶的白酒倒在她自己身上,然后抓了一把火柴,跟个泼妇似得进去了:“……都让开!都让开!我今儿要看看,谁敢碰我男人一下……你们不是要夺权,你们是要抢银行……是要肥了自己……”
那么些人被浓烈的酒气吓退了,其实大家都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,只有个别人先闹,大家才跟了上来。
都是熟人,都是关系不差的人。一个从不徇私,不为难人;一个憨厚,没有是领导家属的自觉,干活都挑累的干,谁叫帮忙都不推脱。????
牡丹这个样子一出现,大家都先退让:“没咋!不至于的。”
金福吓了一跳,抱着牡丹就抢她手里的火柴:“正常的沟通,都是同事正常的质疑和批评……咱要正确的看待批评与自我批评……不能这样……”
牡丹就大哭,死活不撒手,把金福推到后面:“……我们才调回来一年,下各个合作社调研就花了十个月……回来还没上手呢……你们要叫他说啥?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么?”
金福赶紧说:“这样……我暂停工作!回去写材料,定期给大家汇报。从思想上深挖……家属思想落后,这是我的问题。也请暂停她的工作……我们回去写检查!”
牡丹委屈的呀,嘴馋颤抖着想问一句为什么!为什么,为什么要这样?我们干啥了,我男人干啥了,你们凭啥这么欺负他。
金福抱着牡丹,把她的头摁在肩膀上,低声哄着:“不要紧!不怕!你好好的,孩子好好……”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!
牡丹嚎啕出声:“咱回去种地去吧!咱回家种地去吧!”这啥工作,咱不干了。
金福马上说:“对!种地去!思想的问题,就得改造,种地去!回原籍种地去。”这是个躲开这个风口浪尖的绝好借口。
于是,他拉着牡丹,当场写了申请:自请交权,停职,检讨,改造!听了个全场的桐桐心里一松,四爷拉了桐桐:走吧!别叫孩子们看见咱们知道了。
车子离开好一会子,那夫妻两个才从里面出来。
牡丹一身狼狈,浑身酒气熏天。金福紧紧的拉着她的手,两人就这么往家里走。别人怎么看他们的,他们也不在乎。
回到家里,长缨正在厨房升火,准备做饭。听见动静跑出来一看,抬手就抓了灶膛前捅火的炭锨。
小小个的,铁打造的,锨的样子,铲灰烬用的。
他横眉立目的:“妈,谁欺负你了,我找他去!”
金福就笑:这娘俩的脾气一样样的,出事了就横冲直撞的朝上撞。
牡丹不好意思的把头发扒拉了扒拉,金福过去从儿子手里拿走了跟人干仗的铁家伙:“你也不小了!那一年,你爷你奶差点没了,你小姑就是你这个年纪。你小叔只比你现在的年纪大了一岁。”
“爸,咋了?”
“不是想跟你爷爷奶奶住吗?”
“嗯?”
“等过几天,送你过去。”
“你跟我妈去哪?”
“我们回老家,老家的学校是咱们的老宅。原先的学校这几年也荒废了,但是房子还在!我跟你妈住回去,把那老校舍拾掇拾掇,主动参加劳动去。”
“我也去……”
“乡下不念书就是真不念书,在你爷爷奶奶身边,你还能继续念书。不管旁人怎么说,这书你得念。”
“跟着爸妈也能念书!我周末再回爷爷奶奶家。”
金福:“……”
牡丹拉了拉金福:“算了!爸妈年纪都不小了,霜天和竞天还得爸妈帮着照看……”再塞一个过去,咱们离得远又没法照顾,不行的!带着孩子回村没啥不好的。
金福看了牡丹一眼,然后摇头:这不一样。
牡丹:“……”啥意思?
金福沉默着:咱们是犯了错的人,是改造去的。就算是老关系对咱们客气一些,但也难免有监督的人员,有时不时去检查的人,在人家面前,咱是要低头的。
我可以低头,你可以低头,但我不想叫孩子看见咱们低头,不想叫孩子活在惶恐里,不想叫孩子生出低人一等的想法。
很对不住爸妈,但是,除此之外,我想不到还能怎么安排?
金福看着儿子:“你是大孩子了,你叔你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都是帮家里干活的。你以后……眼里要有活,不要任性……要听话!”
长缨眼里闪过惶恐,他倔强的抿着嘴,红了眼圈却拼命不叫眼泪掉下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