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俗烟火108

金禄陷入了婚姻的困局里,他想挣脱这种困局,一直尝试着去冲破这困局,却万万没有想到,解开这种困局的方式是这样的。

两口子呛呛了几乎一年的时间,六六年很平常的一天,突然间风云变幻,骤然起了变故。

金禄被停了工作,让他交代领导的问题。

交代问题?

交代什么问题?

他没有说话,拿着包回来。街上到处是旗帜,是喊着口号的年轻人。

这变故突然,但他还不至于慌乱。从古至今,没有一场变革和运动能是永恒的。它有开始,必然就会有结束。

纵观历史,摇摆之人,得善终者有,但有大成者少。

所以,随着摇摆呢?还是坚持自己呢?

金禄拎着公文包,攥的紧紧的。这不止是立场的问题,这更是做人的问题。

领导有提拔之恩,有回护之情,这些年能过的如鱼得水,是因为有领导庇护。当时自己求这个岗位,为的是什么?是一定要坐上高位吗?

不是的!是想叫家里人吃饱饭,是不饿着家里人。

而这些,自己做到了。

领导没有想着为自己的前程考虑吗?不是的!想去公社,也有安排去公社的意向。是自己跟润叶没有达成共识,润叶不同意这个安排,所以,这个安排没有成行而已。

但这是自己的问题,领导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出尔反尔而对自己有意见,依旧留自己在身边。

而今,才出了一点事就转头交代问题,这成什么人了?

不!不成!坚决不成。

以前远远的跟他打招呼的同事,现在一个个的远远的看着自己。他们贴着墙站,都怕跟自己有任何的过度亲密的接触。

他打开门,进了屋子,坐下之后,重新翻看史书。

书拿到手里,心里却异常的平静。

半晌的时候,家门被打开,开颜背着书包回来了。

他回头去看,开颜放下书包,眨着眼睛看过来:“爸爸,我们不上课了。”

金禄:“……”他问:“是都不上课了?还是只不叫你上课了?”

“都不上课了。”

金禄:“……”翻开史书,从未有不读书能长久的。这一刻,他的心里倒是更加的清明且坚定了起来,他招手叫女儿:“送你回农场,跟爷爷奶奶住几年,好不好?”

这样的邻里关系,他得考虑孩子的安全,以及孩子的以后。可以没学上,但是不可以不读书。农场的环境不同于省城,只有把孩子送回去,才是绝对安全的,也是最明智的。

开颜并不排斥被送回去,只问说:“您也不用上班了吗?”

“应该是吧!”会很长很长时间的没有班上,然后会去哪里并不确定。大人都好说,就怕情况更糟糕之后,孩子的情况。

偏偏的,开颜是个逐渐长大的女孩子,还是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。

作为父亲,对女儿的忧心占据了上风。

他看着开颜的眼睛:“回老家之后,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。爷爷奶奶年纪大了,我告诉过你,爷爷早年受过伤,奶奶的身体更是糟糕,这些年看着还行,但是还是受不得劳累。在家里,爸爸能替你做家务,妈妈虽然絮叨你,但也不强迫你非得做什么。可回去之后,你得懂事……”

嗯!我知道。

“那你去收拾你的衣服,把你的东西都带上。”

开颜一愣:“不接我回来吗?”

“就是接你回来,你也会长大,衣服也会小,留着干啥?拿回去给妹妹们穿吧。”

开颜这才转身,去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一件的,塞到每次回老家都会带的大包里。

润叶回来的时候,热情的跟邻居打招呼,但是无人搭理她,关系好的也不过是尴尬一笑。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,打开门,看到了坐在窗户前抽烟的丈夫,以及收拾好包裹,像是要出远门的女儿。

她关了门,走到金禄面前,一把抢了他手里的烟,在地上蹭灭,然后关上窗户,以极小的声音说:“我听说了,领导打倒了。”金禄‘嗯’了一声。

“你表态了没有?”

“怎么表态?”金禄起身,看着窗外,“停了工作,叫我写材料。”

“那你赶紧写呀!”

写什么?

“你说写什么?不能他倒了,你要跟着他往下倒吧。”

金禄愕然的看着润叶:“什么意思?那是恩人!”

“但是他倒了,你才要站住!要不然,谁关照他?为啥要吃眼前亏?”润叶靠着桌子,“再说了,你要是倒了,我怎么办?开颜怎么办?”她就说:“你还给我说刘备,刘备不是投了这个又投那个,这又怎么了?”

金禄低声道:“刘备投了这个,投了那个,没有恶名,那是因为他做人占了一个‘仁’一个‘义’。人可以油滑,可以审时度势,但是前提是做人不能有差池!我要说领导一个‘不’字,这都叫什么?这叫忘恩负义!这件事,不能做!”

“那你就说不知道,不清楚,不了解,这也是个态度吧。”润叶一脸哀求的看金禄,“咱俩从小地方来,咱俩本来就是两个种地的,咱是两口子,咱俩谁都不高尚。”什么为这个服务,为那个工作的,那是因为喊了口号,我能得到更多。

我没那么伟大,你也没那么伟大。

咱俩受过穷,咱们知道在乡下辛苦一年才吃不饱穿不暖是啥滋味。咱就是为了过的更好的!不管世道怎么变,这一点不变就成。

那几年,吃大锅饭,我就不信那个邪,咱偷偷摸摸的可却少挨了饿。

而今,跟那时候也没啥不一样,这些东西都不一定是对的。

“我也不想分哪些是对的,哪些是错的,咱记得咱是为啥走出来的,咱为了过啥日子就成。”润叶的声音低的几不可闻,“我就想着,咱俩把咱的日子过好,吃饱穿暖,活的体体面面的。只想着这个,你含糊几句,有个态度……不是叫你说领导的不是,你就是推脱两句,把这事含糊过去,行不行?”

金禄叹气:“没用!在这些人眼里,没有含糊一说。他们就是要明确的态度,不是你以为的,打个马虎眼就能过去的事。是就是是,非就是非,界限明确,不容含糊。我要么什么都不说,要么就得背刺领导一刀。润叶,咱可以想着过的好,但咱不能亏人!”

润叶蹲在地上,把脸埋在胳膊里:“那你说,咋办?我告诉你,一条道走到黑,是没有好结果的。咱也不知道这要是闹腾几年……别等着没闹腾结束,你再出了啥事……咱好不容易把日子过成了……咋能再倒回去呢?”

开颜站在边上,听着父母说话,然后看看这个,再看看那个。她知道,这叫‘从俭入奢易,从奢入俭难’。自家妈想说的是这个意思。

金禄又点了一根烟:“人这一辈子,起起伏伏是正常的。谁也不能保证就能一马跑到头,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路是不是一马平川。遇上了,咬牙也得挺过去。这事上没的商量!”

润叶起身一下一下的拍打金禄,一点声响都不敢出,她问:“你叫我怎么办?你叫开颜怎么办?咱爸妈会不会被牵连……你都想过没有?”

金禄垂下眼睑,不能发一眼。只是捏着香烟的手微微的颤抖,抽烟的频率更高了起来。

天色暗沉了,家里没有亮灯。

开颜肚子饿的咕咕叫,她躺在小床上,饿的睡不着。爸爸不停的在抽烟,家里都是烟味,那一点烟头上的火光明明灭灭,是这屋里唯一的光亮。

妈妈哭了一场,在大床上坐着,不时的能听见她起伏的喘|息声。

迷迷糊糊的,她快要睡着了。突然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,是妈妈下床了。脚步声响起,妈妈走到了爸爸身边,他们都隔着帘子站在她的小床边。

她听见妈妈的声音特别小,她说:“当家的,咱俩假离婚吧。”

开颜一瞬间睁大了眼睛:爸妈要离婚。

金禄以为听错了,烟灰都忘了弹,直到烧到手指,他才回过神来:“你说什么?”

润叶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主意:“……咱俩假离婚!你坚持你的立场,我坚持我的立场。只有这样,咱家才不至于吃亏!只要咱俩有一个人不倒,就能想办法周旋,至少能叫另一个人少受罪。咱姑娘也就有靠!”

金禄认真的听她说话,他感觉了润叶双手的颤抖。

她说:“要是以后,这天再翻过来。那你就是对的,我是错的!到时候我倒了,你却能起来!咱家照样还能有好日子过!别管世道怎么变,咱不能把如今的好日子给丢了。咱为的就是好日子!我不懂什么大道理,我就知道,咱要过的体面!别管世道怎么变,咱都要过的体面。我想来想去,只有这个办法了!”

“假离婚?”

“嗯!假离婚。”润叶攥着金禄的手,“咱爸妈还是咱爸妈,咱姑娘还是咱姑娘……我这脾气,换到谁家都未必能有咱家叫我活的自在舒坦。我要是打着‘大难临头各自飞’的念头,就叫我不得好死。当家的,我想来想去,觉得真就只有这个法子能解眼下的难。”

金禄问她:“你能知道要持续多少年?”

“不知道!”

“那你怎么敢赌?”

“当家的,还有啥比回去种地,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更难?我就怕,真要是不改立场,咱俩安生种地的日子都没有。啥都是虚的,日子是实在的!咱不为别的,就为了好日子的,成不?”

金禄还能说什么?他安抚的拍了拍润叶,伸手抱了抱她,任凭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肩膀。良久,他才说:“听你的!”